7月10日晚,河北省邯郸市邯山区区长张海忠脖子中刀,死于办公室。由于其主抓拆迁工作,舆论猜测可能被“钉子户”杀死。而第二日,警方得出调查结论:张海忠为深度抑郁症患者,属自杀身亡。那么,张海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?他与钉子户之间又有着怎样的联系呢?本报记者前往邯郸,还原张海忠走过的一段人生之路。
“海忠走了。”邯郸市邯山区区长张海忠父亲张向坤泣不成声。张海忠是这位83岁老人失去的第二个儿子,他哭了,但却没让眼泪流下来。
7月10日晚,张海忠被发现死于其办公室内。后来,警方认定其为抑郁自杀,当日有两次自杀行动,自行剪断饮水机电线触电未遂后,实施割颈自杀。
7月13日下午,张海忠遗体在邯郸市殡仪馆火化并接受吊唁,张妻几度昏厥。这位“拆迁区长”临走时,年仅48岁。他没有留给家庭巨大的财富,只有邯山区多处高耸的塔吊证明他曾来过。
邯山区贺庄曾是张海忠重点抓的一个拆迁项目。至他离去,邯郸市“钉子户”贺森林才放下了对他的仇怨:“其实,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!”
村里出的最大的官
邯郸市区向东大约60公里,穿越过一片鸭梨种植区,再经过一片玉米地,就是张海忠的老家西温店村了。村子很大,他家住在西南角的位置,不论向谁提及张海忠,都说他是村子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。
“他是我们村子里出的最大的官了。”张海忠的叔叔张向民说。他是前天听说张海忠去世的,这几天,他一直陪着张向坤。
张向坤住的是一间老房子,家里仅有的两个电器是一个老式电视机和一台落地风扇,没有沙发,床也是用木板自己搭成的。据他讲,这个房子是上世纪60年代建成的。三间瓦房,地基用了一部分青砖,墙都是用土夯的,院子里杂草丛生,那墙上的青苔宣示着这栋建筑物悠久的历史。“这在当时算是好房子了,海忠就是在这里生的。”老人用已经含糊不清的语言描述着往事,但他已经不记得幼年的张海忠是什么样子了。
张海忠有两个哥哥,大哥当兵,十几年前由于一次车祸去世了;二哥现在家里务农,靠一家小卖部维持生计。张海忠学习不错,考上中专后来又上了大学。
“最后一次见他怕是有两个月了,平时也很少回来。”张向坤有些埋怨,“每次回来就呆一会,有时候饭也不吃,中午12点多回来,到了2点又要走。”“2007年他妈走的时候,打了电话,他说他在开会,结果到了第二天中午会开完了才回来,不孝啊!”老人说。但每次回家,张海忠都会给父亲一百多元的生活费,这差不多就是张海忠所尽的所有孝道。
村里小孩以他为目标
在西温店村,张海忠的故事几乎人人知晓。一个小卖部的张姓老板告诉记者:“家里都拿张海忠教育孩子呢,让孩子多学习,有个目标,长大了也去当官。”
侄女婿申习岑是张海忠的崇拜者之一。他告诉记者,村子里这条水泥路是张海忠参与修建的,出了几万块钱。“那时他还没当上区长,村里修路差了几万块钱,他二话没说就给填补上了。”
申习岑发现,张海忠几年前开的车都是一辆老式桑塔纳,直到当上区长,才换了一辆旧红旗轿车。在他看来,张海忠从来都没有发过脾气,说话总是慢条斯理、不温不火的,对谁都是面带笑意。然而对于张海忠的自杀,申习岑陷入了沉默。
他说:“我叔曾经说过,干得好就这几年去个县里,能当个县委书记。”
张海忠的婶子韩妹芹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:“当官有什么好的?累死累活的,也没给家里添置个东西。不如当农民,下地干活自己种的自己吃,一辈子不求别人。”
张海忠的去世留给西温店村民更多的是不解。
在张海忠的父亲张向坤的面前,不论是张向民还是韩妹芹,都说是因为工作太累,压力太大了,所以才走上绝路。张向民显然不愿意承认张海忠是自杀的,然而当他给华商报记者阐述自己的想法时,遭到了韩妹芹的制止:“别多说,说了也没啥用。”
据他透露,张海忠的尸体原本打算停留几天才火化,然而接到上级的命令,必须于7月13日火化。火化当天,家里的亲戚谁都没让去。
值得警惕的官场压力
尽管在外人面前很光鲜,但张海忠不算是一个绝对的好父亲。大概在20年前,张海忠分了一套在邯郸市民政局附近家属院里的房子,60多平方米,与两个儿子一起生活多少有些拥挤,但多年来主抓拆迁工作的他却从未换过房子。
“单位离家打个车只要15分钟,但是他常常几天不回去。”一位接近过张海忠家庭的知情人士表示。
而据邯山区政府一名工作人员透露,区政府很多与拆迁有关的部门工作都很繁重,由于张海忠主抓拆迁,活干不完区长不走谁也不会走,所以张海忠和许多职员都常常加班到深夜。
今年是张海忠在邯山区政府工作的第24个年头。1981年,他从魏县德政镇团委书记起步,1987年到邯郸市邯山区做资料员,历任资料科长、办公室副主任、马头镇书记、邯山区副区长、区长等职位。做了9年副区长之后,于2007年8月被提拔为区长。
执行力是张海忠的长处之一。2007年起,随着河北省“三年大变样”的城市拆迁工作开始,张海忠先后主抓了贺庄、五仓区等重点改造项目,并创造了“五仓区拆迁精神”,多次获得上级部门的嘉奖。
记者在邯郸市政府门户网站上看到一则今年6月29日的官方消息,称“6月24日以来,邯山区区长张海忠每天下午五点定时调度泰达大厦、贺庄旧改、轻纺城南三角拆迁和五仓区拆迁、土地收储工作,逐项听取汇报并作部署。”
邯郸市一名政协官员表示:“他这个人社交其实很单纯,没啥不良爱好,不酗酒、不打牌、不泡吧,一心都在工作上了。”
但这样一个区长,是因何抑郁,又为何要自杀?
熟悉当地官场的知情人士说,警方关于张海忠自杀的结论应该不会有错,是否有抑郁症则不好说。
张海忠出身农村,35岁当上副区长也算年轻有为,5年后升任常委、常务副区长,4年后转正。除个人能力出众外,应该说仕途基本顺畅,不出意外的话,三五年升任一把手不算太难。
但在当下的官场生态中,像张这样的官员实际上压力很大,尤其是正在“争取大变样”的二三线小城市的官员更是如此。在基层,行政一把手权力很大,责权划分模糊,几乎主管一切,相应责任也大,经济、治安、维稳、科教文卫几乎都要抓。管得越多,一旦出事要负责的也越多。人不是铁打的,必然精力分散或者长期焦虑。另一方面,上级一般只要结果,不问过程,执行不力被批评甚至训斥并不鲜见。还有就是这些官员一般应酬多、事情多,很难和普通人一样烦心时,可以从家人亲友那里得到支持理解,而且有些委屈或郁闷压根不能说。
到底是什么让张海忠下那么大决心自杀不好猜测,但类似问题肯定还在一些官员身上或多或少存在,值得警惕。
拆迁工作中的强硬派
出邯郸火车站,就是张海忠辖下的邯山区了,它是邯郸市的城市门户,邯郸因此得名。资料显示,2010年邯郸市GDP排名位列河北省第三,其丰富的铁矿石资源是其最大的经济支撑,而没有矿产资源的地区经济发展则以物流、电力等为主要发展手段。
2008年,受河北省“三年大变样”政策影响,邯郸开始寻求以土地财政为方向的新突破口。当地有这么一个口号:“三年大变样,河北看邯郸,邯郸看邯山,各个区竞相比赛拆迁。”据《邯郸日报》介绍,因为邯山是老城区,所以旧城改造的任务和难度远远大于其他城区。
近日,华商报记者在邯山区看到,城市的建筑非常破旧,沿街最高的楼房也只有6层,街道较窄,缺乏大城市商业街的气息。据当地一位71岁的老人刘葆国介绍,这些房子大多建于上个世纪90年代,平房较多,多层建筑也并不常见。
但与旧建筑对比鲜明的是,邯山区却是处处在盖楼,巨大的塔吊几乎笼罩了这个城市的上空,而每一个正在建设的楼盘标语差不多都是“邯郸市重点改造项目”。当地一位姓李的退休老干部告诉华商报记者:“这几年邯山变化确实很大,到处都是在搞棚户区拆迁,特别是五仓区的改造规模很大,这些基本都是张海忠的手笔。”
张海忠正是邯山区拆迁工作的强硬推进派。他在最近的一次讲话中表示,“动员一切力量,集中一切智慧,采取一切可以采取的办法,强力推进拆迁、收储工作,切实打好攻坚战、突击战,确保每天要有新成效、每天要有新进展、每天要有新突破。”
邯郸市政府网站显示,2009年,邯郸市邯山区累计拆除各类建筑124万平方米,拆迁总面积、拆迁绝对总量和完成比例均在主城区领先,创造了拆迁“过百万”的历史新高。2010年邯山区的五仓区一块土地,拆迁面积就达到了60万平方米,而整个五仓区的地域面积达410万平方米。
“这还不算一些小的项目的拆迁改造,摊子铺得太大,操心就多,换谁晚上也睡不着觉啊!”该老干部说。
钉子户担心张海忠死后没人管事
张海忠的强硬作风自然招致了部分拆迁户的不满,其中邯山区贺庄村的矛盾最为尖锐。贺庄南临中华南大街,东依邯郸市内唯一的一条河流渚河,地处邯郸市中心位置,它的拆迁工作是邯山区当年最大的一个项目,也是张海忠上任区长后面临的第一个挑战。
“邯郸老百姓其实都不难说话,但贺庄自古民风剽悍,过去几年常常因为土地问题和邻村斗殴。”当地一位媒体人士说。
2009年9月8日,贺庄村村委会和金世纪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签订拆迁协议,以6000元/平方米的公开价格购买村民用地,并着手开始拆迁工作。而贺森林正是贺庄一位强硬的“钉子户”。
2009年11月11日,邯山区法院以叫他去法院谈事为由,将贺森林叫至法院,但早已埋伏好的拆迁队一拥而上,冒雪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,将他家的二层小楼夷为平地。“当时先断我水电,后断我路,老娘也被气死。”贺森林接受华商报记者采访时说。
至今,贺森林仍然居住在贺庄拆迁区自己临时搭建的一顶帐篷内。
在记者的寻访中,除了贺森林外并未发现其他钉子户,该项目工地工人也表示这一年来未发现钉子户前来闹事。
针对有媒体报道的在天涯、猫扑等论坛上,有贺庄上访村民对拆迁不满的暴力拆迁帖,经记者收集发现,这些帖子90%都出于贺森林之手。“贺庄还是有一些问题,当初拆迁给他们的都是6000,现在那个地段的房子最起码都是5000以上了,同样的价钱,给三堤村这些新拆迁的都到了8000到10000了,贺庄人眼红了,这也是必然的事情。”当年一位了解贺庄拆迁情况的媒体人士告诉记者。
然而,让人感到意外的是,张海忠的死对于贺森林来说是一个不好的消息,“直到他死了,我才知道他是管我家这个事的人!”然后他又很焦虑地挠起了头发:“负责的人死了,那我们家的这事该找谁管啊?谁愿意管这个复杂事?我和政府谈了一年,意味着都白谈了?真崩溃!”
“我们只是担心没地方住”
事实上,张海忠的拆迁工作并非外界想象的那样受到强烈抵制。7月13日下午,记者在邯郸市五仓区浴新南大街上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民意调查,当地不少民众对五仓区旧城改造表达了看法,多数市民表示支持政府的拆迁工作,也有人表示“不能强拆,要有法可依,赔偿要合理”。
13日下午,一位在街边遛狗的张姓老人在闲聊中告诉记者:“张海忠上任后,16天就拆了一个小区,几百户人都同意拆迁,为什么?有些人还是愿意拆的,拆了住房情况就会有所改善,你让他们买房子他们买不起!”
张海忠最后的岁月与“五仓区”旧城改造紧密相连。资料显示,五仓区地处邯郸市南大门,总占地5800多亩,辖区内企业众多,从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,邯郸市就出台了五仓区的旧城改造规划,但十几年来收效甚微。
在张海忠接手后,明确提出了将五仓区建成以高中档生活居住区为主,集商务、文化、娱乐、休闲于一体,功能齐全、设施配套、环境优美的现代化新型城区。项目总投资100亿元人民币。
在百度邯山贴吧里,多位市民也表达了对五仓区改造的美好愿景。但也有网民质疑:“别的楼都开工了,为啥5号楼还不开工?”
五仓区一位钉子户李女士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居住了近60年。“我们一家五口人,住的只有一间38平方米的小房子,政府不给解决我们的住房问题,我们是怎么都不会搬的!”李女士说。
记者在拆迁现场看到,该片区大部分已经拆迁完毕,只有李女士居住的一栋单元楼孤零零地矗立在路边,这栋楼上居住的大部分都是老人,有13户左右,都有和李女士一样的想法。
“经适房我家买不起,廉租房也行啊,但是排不上队。让我们一家五口人出去租房子,我们也负担不起。”李女士说。
据了解,当地这种家属楼的补偿标准是平房1000元/平方米,楼房3000元/平方米,由于大大低于城中村6000元/平方米的公开价,当地居民普遍感觉难以接受。
“区长死了也就能安静一个礼拜”
与李女士不同的是,五仓区许多地方的城中村居民并不愿意被拆迁。对于他们来说,自己修建的三层小楼比高楼大厦更舒适些。而邯山区在推行“红房子”拆迁进程中,也确实存在不少问题。
南方都市报记者冯翔对钉子户采访过后,在自己的微博上发言说:“听说区长死了,钉子户们奔走相告,欢欣鼓舞,还有人放鞭炮。但狂喜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。一个钉子户今天下午忧郁地告诉我们:也就能安静一个礼拜吧。”但在华商报记者的走访中,多数群众还是希望能解决具体问题。在五仓区,马上要进行拆迁的是马庄村和三堤村。
李良海是马庄村的村民,该村已经有过半的地方被拆迁,他家是下一批。他对拆迁持乐观态度,他告诉记者:“拆迁补偿明价是6000元/平方米,二三层只给赔个建筑费。目前村里是村支书负责拆迁和新建,政策可以谈,有些人已经谈下来了15000元/平方米,这样加上赔偿费用下来少说也200万了。”
“如果给我的费用低于10000,那我也当钉子户!”对于张海忠的死,他一语道破钉子户心态:“不会是拆迁户杀的,我们村里也有钉子户,但都是因为家里困难,都想多要点钱,不会害命。更何况有气也撒不到区长身上。区长也没和咱谈价钱!”《中国经营报》7月9日曾刊载文章,披露马庄村数百亩土地“以租代征”的丑闻,其中,大部分村民房子被拆迁了,却只拿到了10万元的补偿款,巨额的补偿费用被以租代征的方式“消失”。
记者昨日上午在该区域走访,多位村民告诉记者,目前的矛盾只集中在村民与马庄村村支书兼村主任李书田之间,有上访村民也是希望政府能参与到此事的调查中来,发放给村民应得补偿款。
张海忠死了,拆迁仍在继续。一位出租车师傅告诉记者,张海忠当区长这3年多,没带给邯山区大的实惠,也没有什么恶性政策。他评价说:“拆迁是好是坏,我没法说。但是总体来说,他还是一个干实事的区长。”